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当《山海经》的神话叙事遇上苏绣的丝光和苗银的锤纹之时,一种全新的美学范式正在生成:它既承袭了神话“观物取象”的诗性思维,又借助工匠之手将虚无缥缈的传说转变为可触摸感受的物质形态。在这一转化过程中,传承与创新的张力悄然显现——传统纹样在数字技术的介入下焕发新颜,古老传说借公共美育渗透当代生活,神话的“神性”不再囿于典籍,而成为连接历史记忆与现代审美的桥梁。
神性—审美:《山海经》神话叙事的审美特质。《山海经》作为中国古代神话的集大成者,其叙事内核根植于原始先民的集体创作与原始思维,呈现出对超自然力量的直观想象和敬畏;其神灵形象多呈现出人兽杂糅的“怪诞美”,以人与鸟、蛇、兽等元素的奇妙组合打破现实逻辑的束缚,构建出神秘诡谲的视觉意象,形成独特的审美张力。如《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的“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的弇兹,将人类面容、禽鸟躯体与爬行动物的肢体特征创造性拼贴,融合了自然崇拜与氏族图腾,体现了上古先民对海洋、方位及超自然力量的想象。《山海经》以地理空间为框架,通过山川河岳的方位描述构建神话世界,体现出混沌与秩序的交织。这种“秩序中的混沌”恰是原始思维的诗意表达,呈现出一种粗粝而神秘的审美形态。
袁珂在《中国神话史》中提出,《山海经》的神异性不仅体现在奇禽异兽与山川地理的描绘中,更在于通过荒诞性叙事构建了一个虚实交织的神话世界,即通过“神话思维”构建了一个充满象征与隐喻的审美体系,这种“神性”特质为后世的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意象资源。“夸父逐日”中的手杖化为邓林,“精卫填海”中的精卫化为神鸟,这些意象既是神话叙事的核心符号,承载着原始先民的宇宙观,也是视觉艺术中极具张力的审美母题。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提出,“神话意象是集体无意识的诗性表达”,这一观点与《山海经》通过具象化神怪传递抽象宇宙观的美学逻辑不谋而合。《山海经·南山经》中“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的鹿蜀,将马的躯体、虎的斑纹、赤红色尾羽等元素融合,既满足了先民对“祥瑞之兆”的想象,又成为后世工艺中诸多经典造型的灵感源泉。因此,《山海经》的神话叙事不仅是文学文本,更是一种跨越时空的“视觉诗学”,为非遗手工艺的创作提供了原型与灵感。
叙事—工艺:神话叙事在非遗手工艺中的转化。《山海经》神话叙事与非遗手工艺的互动关系,本质上是文化符号从抽象到具象、从文本到实体的转化过程。这种转化并非简单的形式迁移,而是通过工艺语言对神话内涵的重新编码,转化过程遵循“双重编码”原则:一方面保留神话叙事的核心符号,另一方面结合手工艺产品的材质特性进行再创造。
《山海经》中的神话意象具有强烈的视觉辨识度,如“九尾狐”“三足乌”“刑天”等,非遗手工艺产品通过材质选择与工艺技法,将这些意象转化为具体的物质符号。福建漆艺中的“夔龙纹”脱胎于《山海经·大荒东经》对“夔”的记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漆匠在髹涂过程中,以堆漆技法凸显其粗犷线条,并通过多层色漆的叠加与打磨,利用大漆的流动感使夔龙躯体呈现出若隐若现的云雾纹理,模拟神话中“出入水则必风雨”的动态。这种转译既保留了神话的象征性,又通过工艺语言赋予其新的审美维度。
神话叙事在工艺中的转化往往遵循“碎片化重组”原则,即选取核心情节或典型场景进行浓缩表达。以湘西苗绣为例,《山海经》中“女娲补天”的叙事被简化为“五色石”与“蛇身人首”的纹样组合。苗族绣娘通过分层绣法,以几何化构图将神话的宏大叙事凝练为方寸之间的符号系统,既呼应《山海经》“以图释文”的传统,又契合苗族“万物有灵”的信仰体系。绣娘们运用红、黄、青、白、黑五色丝线象征补天石,以“S”形曲线勾勒女娲人首蛇身的形态,在衣襟、袖口等服饰部位形成连续纹样,使神话符号自然融入日常生活的穿戴美学,实现了神圣叙事与世俗生活的巧妙衔接。神话叙事的线性结构在工艺创作中被转化为空间叙事,苏州缂丝作品《山海经·海内西经》通过“通经断纬”的技法,将昆仑墟的多层空间(增城、开明兽、弱水)以平面化的方式呈现,观众的视线随着丝线的变化在不同神话场景中游走,形成“移步换景”的叙事体验。这种空间重构打破了传统手工艺的装饰性局限,赋予其叙事功能。由此可见,此类重构并非简单复制文本,而是通过工艺的空间叙事性,将神话从线性时间维度转向多维感官体验。
非遗手工艺对神话的转化,本质上是一种“文化记忆的物化实践”。德国学者扬·阿斯曼提出,文化记忆需通过“具象化的形式”得以延续,河南浚县泥咕咕中的“白泽”形象即为例证。《山海经》记载白泽“通万物之情”,而民间艺人将其塑造为独角瑞兽,并赋予“驱邪纳福”的民俗寓意。艺人们在泥坯塑形时,刻意保留手工捏制的质朴造型,通过粗犷的刀刻线条表现白泽的鬃毛,再以品红、石绿等矿物颜料点染眼睛与鳞片,使神话中“能言人话、晓天下事”的智慧之兽,转化为守护孩童的民间玩偶,实现了神话从原始的“解释自然”转向“建构社群认同”的功能嬗变。这一转化过程揭示了手工艺作为媒介的双重角色:既是神话叙事的保存者,也是地域文化身份的塑造者。
传承—创新:美育重构的路径与意义。非遗手工艺对《山海经》神话的美育重构,核心在于通过传承与创新的双向互动,将神话叙事的文化基因植入现代生活语境。这一过程既是对传统技艺的活化延续,也是对神话美学的当代诠释。
非遗手工艺的传承本质是文化记忆的“活化”。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提出,“传统并非僵化的遗产,而是需要通过理解与解释不断更新的对话”。以“精卫填海”为例,山东潍坊风筝艺人将这一神话转化为立体风筝造型,通过竹篾骨架与丝绸蒙面的传统工艺,再现精卫“衔木填海”的坚韧意象。艺人们在风筝两翼绘制精卫鸟首衔树枝的图案,尾部设计成波浪形竹骨,当风筝升空时,尾部绸带随风摆动,仿佛精卫鸟正穿越云海搏击风浪,使静态的神话形象获得“翱翔于天地之间”的动态生命力,让“持之以恒”的精神象征通过风筝的飞行姿态得以具象化表达。风筝的飞行特性赋予神话动态叙事,使“填海”从文本隐喻升华为视觉化的精神象征。
美育重构的创新路径需兼顾技艺革新与叙事扩容。浙江龙泉青瓷匠人徐朝兴以《山海经》中的“建木”为灵感,将3D打印技术与传统拉坯结合,塑造出贯通天地的螺旋形瓷雕,釉色模拟“青叶紫茎”的奇幻色彩。在制作过程中,先用3D建模软件还原建木“上通天地、下连九幽”的盘旋形态,再以手工修坯调整瓷体曲线,使机械精准与手工温度达成平衡;施釉时采用分层淋釉技法,底部以紫釉表现“生于若水”的神秘根部,中部青釉渐变模拟“青叶交横”的枝干,顶部透明釉留白象征“直达天庭”的升腾感,技术介入并未削弱手工艺的“身体性”,反而以与材料的跨界融合,扩展了神话的感知维度。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以“太阳神鸟”(原型源自《山海经》中的“金乌负日”)金饰为主题,开发互动式金箔锤揲体验工坊。参与者通过捶打金箔重现神话场景,将个体劳动与集体记忆联结,形成“身体实践—文化认知—情感共鸣”的美育闭环,实现了神话叙事场景的公共转化。还可以数字媒介赋能叙事,腾讯“NextIdea”项目将《山海经》中的“鲲鹏”等形象数字化,邀请非遗剪纸艺人创作虚拟IP,并通过AR技术实现神话生物在现实场景中的动态交互。这种“数字非遗”模式既保留了手工技艺的质感,又通过媒介转换激活了神话的传播活力。
非遗手工艺的美育重构,最终指向文化认同的强化与人文精神的复兴。正如费孝通所言,“文化自觉”要求我们“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在这一过程中,神话叙事从历史文本跃升为当代美育的活性资源,非遗技艺则从技术传统转型为文化创新的动力引擎。二者的融合不仅为传统工艺注入叙事灵魂,更为中国文化的价值表达提供了诗意路径。
(作者系湖北美术学院视觉艺术设计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