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理坐标到神话母体,从道教神山到中医符号,昆仑山作为“万山之祖”“河水之源”,既是自然地理山脉,更是中华文明图腾。
“万山之祖”:昆仑山的自然地理与文化地位
昆仑山具有“万山之祖”的显赫地位,古人称之为中华“龙脉之祖”。据《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这种将具体地貌抽象为几何形态的描述,实则是中华先民对昆仑山的崇敬。《淮南子·地形训》更将昆仑设定为“地之中”,形成“天柱—地维”的立体空间架构。值得注意的是,《水经注》所载“河出昆仑”的地理认知,与现代地理学揭示的昆仑山脉属于中国祁连、昆仑造山带的事实相互印证。这种将自然地理神圣化的思维,本质上是中国古代文化中“天人合一”自然观的具象表达。
同时,昆仑作为人文文化符号在全国范围内得到广泛传播和承继。例如,学者们认为,先秦以来古籍所载的“昆仑山”在今新疆、青海、西藏境内,也有学者认为古籍中的“昆仑山”是指今绵延四川、甘肃两省的岷山山脉。广西南宁市的一处关隘,至今仍保留着宋代的名称“昆仑关”。1939年,中国军队曾在这里战胜日本侵略军,取得了“昆仑关大捷”。今闽南地区一些家族族谱中,也有“祖籍昆仑”记载。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昆仑”在不同地域文化中持续激活着“华夏同源”的集体记忆。
“神话母体”:中华传统神话体系的聚焦中心
昆仑神话作为中华神话体系的聚焦点,构成了中国神话最为精彩、最为绚丽的篇章。毫不夸张地讲,昆仑神话堪称中华神话体系的“元叙事”。从《穆天子传》中周穆王西巡昆仑会见西王母的记载,折射出早期中原文明与西域文明的对话,到《淮南子》所述“不死树”等神话意象,构建了中国古代先民对生命永恒的原始想象。更为有趣的是,三星堆出土青铜神树与《山海经》所载的昆仑“建木”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可能暗示昆仑神话曾是长江、黄河流域存在共同的神话叙事模式。这种跨地域的文化共鸣,反映了昆仑神话作为中华神话聚焦点的重要地位。
“黄河之源”:古代先民对昆仑水系的集体记忆
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的源头,一向被人们关注。先秦古籍中多有记载“河出昆仑”。《尚书·禹贡》曰:“导河积石”。《山海经》也说:“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源”。这是先民们对黄河河源的早期朴素认识。
西汉著名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大宛列传》中记载,张骞出使西域时,“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正是在此时,汉武帝将黄河的河源钦定为古代于阗的南山即今新疆和田南部的昆仑山。其后,东汉史学家班固在《汉书·西域传》中,进一步将黄河之源确定为于阗的南山。《魏书·西域传》则更明确地说,于阗“城东二十里有大水北流,号树枝水,即黄河也”。如此,将昆仑山作为黄河源头的文化定位一直延续两千年之久。直至元代以后,许多学者进行实地考察之后,才逐步廓清“河出昆仑”这一“美丽的错误”。
虽然当代科学已经证明黄河源头位于青海省的巴颜喀拉山脉,但是,延续了上千年的“河出昆仑”这一独特的历史记忆,流露出的却是中华文明的“祖源崇拜”。黄河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昆仑山作为中华大地的“万山之祖”,在古人的意识中,自然而然地就将黄河的源头追溯为昆仑山,由此形成了“昆仑—黄河—民族”的溯源体系,它深刻揭示了古代先民对文明起源的孜孜追寻,迫切想回答“我们从哪来”的千古疑问。
“道教神山”:道教文化中贯通天人的至圣场所
在道教文化体系中,昆仑山超越了地理实体的范畴,升华为贯通天人的神圣地理标志,其中的文化意蕴深刻地折射出,中国古代先民在与自然界交往互动的过程中所反映的“天人合一”宇宙观。《酉阳杂俎》等称昆仑山为“天地之齐”,这一界定揭示了昆仑山在道教体系中作为宇宙枢纽的象征意义。
昆仑山的神圣性体现了中华文化的包容性。道教将上古神话熔铸于昆仑叙事,使这座神山成为多元文化交汇的精神地标。昆仑山将道教“人神交汇”的特质,与儒家“天下大同”、佛教“涅槃境界”的思想形成了强烈呼应,反映出昆仑山所在的新疆地区作为多种文化交汇、熔炼之地的基本事实,共同构成中华传统文明“和而不同”“海纳百川”的基本特性。时至今日,昆仑山仍是解读中华文化“神话历史化”与“历史神话化”双向建构过程的宝贵钥匙,象征着作为中华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道教文化对神圣性与世俗性的融汇统一。
“百会昆仑”:传统中医理论中天人同构的自然哲理
唐代著名医药学家孙思邈所著的《千金要方·针灸》中,记载了人体穴位有“昆仑穴”。该穴位位于足外侧踝突,因较其他踝突为高,古人将其命名为“昆仑”。显然“昆仑穴”是由于昆仑山为“众山之巅”“河水之源”而得名,这一命名可谓中国古代“天人同构”哲学思想在医学领域的精妙展现。
中医认为,昆仑穴为人体水液代谢的调控中枢。这种将自然地理与人体经络相联系的认知模式,在世界医学史上都是独树一帜的。同时,人身经气运行,有其自然规律,故而有上病下取、下病上取之法。昆仑穴上贯于巅顶,顺势下行,披沥百川,固有治疗头痛如破、喘满,以及胎衣不下诸症,这便是中医理论中的上病下取之义。至今在针灸临床中,昆仑穴仍被用于治疗水肿、头痛等“水液失衡”病症,其疗效机制与“河源昆仑,调控水系”的文化记忆形成呼应。中医理论中的昆仑穴,饱含了中国古代先民将自然规律与生命机理相联系、相统一的智慧结晶。
总之,从地理坐标到神话母体,从道教神山到中医符号,昆仑山作为“万山之祖”“河水之源”,既是自然地理山脉,更是中华文明图腾。回首过往,历史的遗产需要我们铭记和珍惜;面向未来,文化的基因更需要我们传承和开发。(作者:孟楠,系新疆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
来源:石榴云/新疆日报